掌股专家,走进三苏祠,感悟苏东坡内心的孤苦、灵魂的寂寞与眼中的苍凉
去年一滴相思泪,
今日始流到腮边。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
自难忘 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
文化巨匠、诗文大家苏轼的这些千古绝句,一直以来被世人吟诵,如天籁之音,回荡在深谷广宇。
如果说青葱芳华我是被苏轼“大江东去”那一泻千里的豪放旷达所打动,那么半百人生所历经磨砺与风霜雪雨,在看多了周遭扭捏百态之后,再读苏轼词,就被“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大无大有的练达老道所感染。
苏轼故里眉山古称眉州,与曾游历的雅州山水相依,被陆游称为“千载诗书城”文化底蕴渊源富厚。
曾从眉山经过都会油然想到那里有一座情牵骚人的三苏祠,那里有一位空前绝后的文坛大师。
最近终于有机会走进眉山,畅游望苏楼,这幢古色古香的古典楼宇。
顾名思义望苏楼对面,就是以大文豪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故居地而闻名于世的三苏祠。到三苏祠去拜谒是我的夙愿,今天终于走近却又有种不敢贸然轻易走进的犹豫。
此刻,我的身心涌出一种感觉——苏轼被人们所称颂的豪放旷达的背后,其实是漫无边际的孤苦。
终于还是随人流走进了三苏祠。三苏祠内红墙环抱,流水环绕,古木参天,翠竹掩映;楼台亭榭错落有序,匾额题咏异彩纷呈。在三进四合院构架的殿堂里穿梭,恍若置身大宋灿烂的文化烟波而忘却了现代都市的喧嚣与矫情。
“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在祠内寻访,除了感应文学巅峰时代的巅峰“三手笔”雄视百代,睥睨千古的超凡气韵;景仰苏轼一生心智之成熟,情感之丰沛,人格之独立,为人之坦荡的人品与才学;之外,我似乎潜意识在捕捉一位文坛巨人、政治星宿、生活天才的内心孤苦、灵魂寂寞和眼中苍凉。
尽管祠内游人如织,百鸟争鸣,一派热烈,但伫立在苏轼的雕像前,就会感觉到他那悠然飘逸的坐姿怎么也掩饰不住翘首北望的无尽迷惘。身后茂林摇曳,脚下流水汩汩,我分明打了一个寒颤,被这里无端袭来的凄凉和清冷之气紧紧包裹。
苏轼的孤苦是与生俱来的。像他这样极富创造力,为诗为文,为官为人,一千年来令多少豪杰倾倒而又望尘莫及的天才,孤独就是上苍赐予的。其大雅大俗,无人匹敌;“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屠夫乞儿”的空灵洒脱,从呱呱落地开始,就强而有力地在他的体内运行,直至老去死去,闭上嘴巴,停止大笔。
谁能认知他的狂妄怪癖﹖谁能读懂他的庄重严肃﹖谁能体味他的俏皮玩世﹖包括他自嘲自己的字号从“子瞻变东坡”,这种政治抱负的骤然转向,从居庙堂之高退而处江湖之远的大起大落,又有几人能解个中之味!所以他不能不一生与孤寂相伴。
形而上呼朋唤友,吟诗饮酒,嘻笑调侃,而内心的孤苦惆怅则只能在曲终人去的绵绵长夜里独自消解。
苏轼的孤苦是大师般的孤独求败。除政治上勾心斗角与利害谋算不敌对手,屡屡受伤,忍辱苟活而外,苏轼是中国历史长河中不可多得的人杰。
其散文可比韩柳,诗歌并称苏黄,赋文是骈散容荟的开拓者。前后《赤壁赋》冠盖千古,词为豪放派鼻祖,书乃“苏黄米蔡”宋四家之首,画开南派之先河;他还是监修著名苏堤的水利工程师,是酿酒勾兑大师,是中医高手,是烹饪专家,是瑜伽术的修练者,是道德家,是佛教徒,是皇帝的秘书,是黎民的朋友......
苏轼可谓揽人间才华于掌股,是上帝塑造在世上的一个绝版。“高处不胜寒”!孤苦之于苏轼,就如馨香之于幽兰,雍容之于女人,能让你为之癫狂却难以言说。
苏轼的孤苦是朋友背叛戕害的寒心与绝望。小小少年高中进士,名满天下;在朝廷上侃侃进谏,在同僚中对酒当歌……
可谓意气风发。然而现实总是如此的残酷——同为读书之人,同朝为官风光岂能让你姓苏的占尽?于是朋友渐行渐少,知己纷纷变心;甚至有好事者专门结党为伍,杀心大起,他们从苏轼的诗文下手,寻章摘句,查找所谓的玩弄朝廷、讥讽皇帝的“证据”,要置苏轼于死地而后快。
就连昔日好友沈括都用苏轼赠与他的告别诗作为证据去检举苏轼。由于朋友纷纷背离,视己为政敌,苏轼惹不起但躲得起,只好采取软弱的避让之策,向皇上申请外放,最终远离了朝廷的政治旋涡。但是时隔了八年,这些过去的好友同僚最终还是没放过苏轼,制造了中国史上有名的文字冤案——乌台诗案。
尽管苏轼费尽周折保住了脑袋,但从此宦海沉浮,从贬湖北黄州起到贬岭南惠州直至贬海南儋州,最后大才子宋徽宗即位获赦,却死在回京的路上。临死前苏轼作自题画像诗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不能容忍别人比自己好,更不能容忍自己比别人差。这就是沈括等朋友同僚的阴暗心理。在权力与名声面前,友谊往往脆弱无比;在大难当头,在利益当前,爱情亲情同样也会显得十分苍白和幼稚。这是人性的悲哀。
一个失去了朋友而添加了敌人的人,苏轼,他能不心酸心寒而日益孤苦吗?
苏轼的孤苦是与三个柔情女子枯骨铭心的、灵与肉的情感重创。在女人的心目中,情、趣、味具备的男人为最佳。这是现代作家冰心女士的评述。
一般男人能占其一已非常难得了,何况苏轼是大情大趣大味之人。按照此标准,苏君才是真正值得一个女子用一生的时光陪伴左右的男人,只可惜委身苏轼的接力赛般的三个王姓女子,没有一个伴他走完生命的旅程。
第一位是眉州青神县进士的爱女王弗。十六岁时嫁给十九岁的苏轼,十一年之后病逝京师。她堪称苏轼十年苦读的益友,精神情感的支撑。人生旅途的红颜知己,政治仕途上的高参......她在苏轼的情感生涯中占有巨大的份额。她的匆匆离开对苏轼是沉重的一击,令苏轼悲痛欲绝。她离世十年后,苏轼还在梦境中与之缠绵相会,为此苏轼写下了令人催心扼腕,肝肠寸断的《江城子.记梦》。生时十年相伴,死后十年相思,得此优秀男人与之“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王弗无不为世上的多情女子嫉妒得要命。
第二位是王弗的堂妹、小苏轼是一岁的王闰之。王闰之在堂姐去逝四年后,二十二岁“高龄”时嫁给使她暗恋多年而心中无法再装下其他男子的伟岸姐夫。尽管王闰之没有堂姐的超凡才学和机敏,但确有着堂姐一样的美貌、贤德、纯朴、谨慎。不幸的是,二十五年之后王闰之病逝。这个陪着苏轼在人生大起大落、穷达多变中荣辱不惊、任劳任怨的贤惠妻子的去逝,使苏轼的感情再度受挫。、
第三位是由侍妾扶正的杭州女子王朝云。这个十二岁进门的Y环小苏轼二十六岁,在侍奉苏轼十年之后扶为正妻。十一年之后又病逝。之后苏轼就一直鳏居至死。王朝云追寻苏轼二十二年,特别是在苏轼流放海南的最后岁月里,她生死相依,刻骨铭心地敬爱着“病翁”苏轼。三个妻子中,苏轼给王朝云写的诗词最多,以知己看待。他给王朝云的楹联是:“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大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情倾三室,爱泻千里。女人,可以没有华服丽裳,可以没有珠光宝气,可以没有香车别墅,但不能没有让她们钦佩、让她们欣赏、让她们相知不相疑的男人来释放满腔柔情。女人最清楚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苏轼做到了。
静静地守望着苏轼清冷的雕像,我的思绪就这样蔓延开来,弥漫成一片旷古的遐思。文学的苏轼,艺术的苏轼,政治的苏轼,大爱的苏轼,无一不是孤苦的苏轼。孤苦的苏轼,能做的就只有饮酒了,只有望月了,只有做孤鸿幽人了。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我默念着这些悲怆的文字,眼前的苏轼仿佛已经复活,衣袂飘飘,履痕蹒跚,独自一人走进了万物沉寂的黑夜,手捧桂花酒,在月下独酌,满怀失望、无奈、孤苦......
孤苦,或许这就是苏轼毕生无法摆脱的宿命;孤苦是一种忧郁情怀,更是至高无上的人生况味。
从三苏祠走出来,脚步变得无比沉重,眼里和心里已是一片潮湿。